探險家小傳
曾明(日行者)
老男孩4X4隊長
2014年,深入可可西里,尋找長江源頭冰川姜古迪如;
2015年,深入羅布泊和阿爾金山,兩車穿越世界最高海拔沙漠庫木庫里沙漠;
2016年,由北向南縱穿高原三大無人區,發現失蹤騎行者李聰明的自行車及其他遺物;
2017年,探索羅布泊東西向絲綢之路上的古城、古跡,拍攝紀錄片《精絕探秘》;
2018年,穿越羌塘N35,給李聰明、王勇立紀念碑,祭拜總參聯合測繪的解放軍戰士,拍攝紀錄片《N35英雄之路》;
2018年,從克里雅冰川源頭開始經由克里雅古道進入塔克拉瑪干,探秘克里雅人的前世今生,拍攝《克里雅之魂》;
2019年,深入羅布泊,探尋人文歷史遺跡,拍攝紀錄片《羅布之魂》;
2020年,深入塔里木盆地、羅布泊,尋找大海道的歷史路線,拍攝紀錄片《守海之道》;
2020年,從都蘭白蘭山古道起至巴青,途徑黃河源頭、瀾滄江源頭、長江源頭,定義青藏中線穿越路書;
2021年,踏上昆侖,探尋振泉湖,致敬為測繪犧牲的22歲英雄李振泉;
2022年,穿越探秘瓜沙古道。

“能抵達,就利用能抵達的能力,去做一些事。”
越野,對有的人,或許是熱愛,或許是工作,但之于曾明(圈內稱呼:日行者、日隊),它 更像是一種“工具”。
而這一切,還得從2016年,那場特殊的“相遇”說起。
01
無人區意外發現李聰明遺物
重新審視生命、自然及越野意義
曾明本不知道騎行界有號領軍人物叫李聰明,更沒想過自己會和這個已經在2014年10月失蹤的人,能產生任何關聯。直到2016年4月,由他發起組建的老男孩車隊,將穿越目標鎖定羌塘。出發前,車隊中的福建隊友大笨突發感慨:“我的老鄉李聰明,在里頭失蹤一年多了,我們這趟去,有沒有可能遇到?”“不可能!羌塘好幾個福建省那么大,哪能那么巧?!”性子向來直爽的曾明,只當順耳一聽,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。2016年4月24日,太陽湖附近一場突如其來的白毛風,阻擋了老男孩車隊前進的路。那晚,車隊在馬蘭山西南角宿營。為了追回這天耽擱的路程,第二天,曾明決定臨時改道,抄近路從勒斜武擔湖,穿到向陽湖。4月的勒斜武擔湖,結的冰有30厘米厚,曾明探完路信心滿滿,心想通行肯定不成問題。那時無人區穿越經驗還算不上豐富的他,不知道冰湖底還有暖泉眼這種不可預料因素存在。他第一個通過冰面,順利抵達岸邊,正透過后視鏡觀望著后車動態,忽見沒了第二臺車蹤影。“不好,車子掉湖里了!”反應過來的曾明,趕緊讓后面的車子停下,自己再探新路。新線路找好后,正當第三臺車子通過時,又猛打了把方向盤——原來是路中央有塊凸起物,差點撞到。走近一瞧,發現是一個自行車車把。無人區里被遺棄的物件多不勝數,眾人對此并未多加關注,而是急著靠停岸邊,好救援200米之外陷入冰湖的車子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把車子拽上湖面后,這才想起,“怎么一直不見大笨?”掃視一圈,驚訝地發現,他已不知何時跪倒在剛剛經過的自行車前。原來在大家忙于救車時,始終放不下心結的大笨,用一根小木棍,順著露出地面的自行車車把,把被泥土淹沒的物件,一件件刨了出來——兩個騎行包,護目鏡,防風鏡,一臺索尼相機,2-3張相機卡。照片拍的多為自行車跟他的帳篷合影,并且最后三、四天的照片畫面顯示為同一地點。“最后幾天沒有挪動地方,可能是身體出了問題,也有可能是補給不足,我們當時沒有發現補給物品的痕跡。還有極大一種可能,就是遇到了野獸。現場找不到人的遺骸或衣服,這與動物的拖拽不無關系。”當天,曾明在冰面探路時,就遠遠瞧見一只母熊帶著一只熊崽,“嚇得腿都挪不動了。”若不是親眼所見,單憑網友們的經驗分享,他真不敢相信四月份本該還在冬眠的熊,居然已出來覓食。“無人區,不存在野生動物不主動攻擊人一說,這完全取決于它餓不餓。”當然,這一感悟,在兩年后踏上N35致敬英雄之路的曾明,路過巴毛窮宗時,會更深刻地體會到。“其實他只要再堅持200公里,走到卓乃湖就能獲救了,那有巡護站。”言語間,曾明惋惜不已,“他不是實力不行,只是運氣不好。尤其騎行徒步,風險更高,拼運氣成分更大。”“運氣”同樣不佳的,還有另一位騎行者王勇。2016年11月10日前后,在距離勒斜武擔湖不到100公里的向陽湖附近,王勇失蹤。他的自行車和散落的其他遺物,隔年被老男孩的朋友bike棉花和林夕發現……“我欣賞、佩服他們有這種實力和勇氣,但并不代表我鼓勵或認可這種行為。”當老男孩將李聰明的遺物轉交給他的家人,目睹逝者至親的眼淚,想到不可預見的意外太多,曾明更加確定“再也不去進行沒有目標的冒險了!如果只是為了完成從A點到B點定向穿越,沒有意義。除非有充分準備、充足理由,才可能出發。”這是他第一次對自然、生命及探險真諦,有了全新審視。2018年,曾明做了件在圈內備受矚目的事——一路致敬在羌塘走過并最終長眠于這片土地的軍人、英雄、孤騎者,為李聰明、王勇等人立了紀念碑。“他們存在過,在這里消失了,融入了這片土地,還有人記得,我覺得這個挺欣慰的。大家能知道中國探險史上有過這么個牛人,就行了。”

這趟穿越之旅的促成,說來也是一系列的機緣巧合:車隊中,有成員是退伍軍人,提出想到1971年曾經的測繪故地再看一眼;兩年前與李聰明的“緣分”,包括之后車隊竟順利將落入冰湖的車子拖出無人區,這些讓曾明一直惦記著要為李聰明做點什么;再加上自己個人對“天堂之門”巴毛窮宗始終好奇,想一探究竟。于是,一條經過特別編排,沿著勒斜武擔湖、向陽湖、巴毛窮宗、經英雄測繪地到克里雅古道,北出新疆,全長近1700公里的N35線路就這樣誕生。老男孩此行意外帶火了N35、克里雅古道,然而,外界不同的聲音也紛至沓來——什么樣的人稱得上英雄?配得上紀念碑?“有人認為不值得,有人認為是作死,有人認為是英雄。我覺得可以有不同意見。得允許不同。我們做這件事,也是希望警示后來人珍愛生命。”在曾明看來,英雄,從來不是一個狹隘的定義。為職責和使命,堅守在無人區,甚至犧牲在無人區的軍人、科研人員自然是當之無愧的英雄。但在戶外領域,敢于挑戰自我、探索人類勇氣與體能極限的,同樣是英雄。追尋英雄的足跡,絕非易事。且不論這場自發的非商業穿越的花銷,單是進入高原無人區,行程即將面臨的艱險,便可想而知。高反、失溫、碎石路,任何一個不經意,都可能帶來致命危機。行程才進入第四天,就有一名隊員出現了腦水腫前兆。“手連可樂都抓不住,人基本下不了車。”這名隊員其實是藏區自駕老手,圖省事在帳篷外換衣服,當晚氣溫-15℃,一穿一脫間隙便失了溫,引發一系列癥狀。“在高原,失溫的幾率太大了,早上起床失溫,晚上上廁所失溫,睡覺前鉆睡袋失溫……”車隊趕緊下降到海拔3000米以下,隊員才恢復狀態。
而全程最驚險的一次,當屬經過一處由火山噴發形成的黑石灘的時候。有名隊員因為高反,腦子一下沒轉過來,竟徑直開車沖向山谷。眾人驚得一身冷汗。“那是一個石頭坡,很陡,地面遍布尖銳突起的火山石,顛一下,車可能就飛出去了。”車隊后來用兩臺絞盤車一頭一尾拽著,花了很長時間總算把車子拉了上來。在羌塘,火山群十分常見。另一處著名的火山群位于巴毛窮宗,路面雖不比黑石灘七楞八瓣,但兇險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踏上巴毛窮宗,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遍地尸骨、群狼、彈殼。也是在這里,曾明深刻地領教了生命禁區的殘酷。
“二十多匹狼,一字縱隊過河。山頂是頭狼,估計負責指揮,還有一匹一直跟著我們,應該是‘小弟’,負責探路。”第一次見到組織紀律性這么強的狼群,曾明覺得,這點倒是與人的世界頗為相似,知道背后有“兄弟”的時候,膽子賊大。

▲毫無懼色的探路狼“巡視”闖入自己地盤的人類
探路狼與車隊保持著50米間距,甚至一度圍著車子巡視打量,根本不理會曾明的驅趕。好在曾明也有“兄弟”,7臺車14人。雙方默契地維持著互不干擾的“友好”。在狼群“榜樣”示范作用下,車隊這會兒的紀律性也空前的好。連上廁所都擠在隊伍中間,絕對不會出現有人掉隊的情況。曾明這才明白,巴毛窮宗是動物們等待死亡的“天堂之門”的傳說,其實只不過是自然界一個最簡單的食物鏈呈現——附近僅有的水源東大泉,是所有動物的必去之處,狼群獵食,只需在此守株待兔。所以周邊盡是野牦牛、藏羚羊、黃羊等各種動物的尸骸。

▲巴毛窮宗的牦牛尸骸

曾明撿到3個56式半自動步槍的彈殼、1個莫辛-納甘步槍彈殼,是一九五幾年蘇制的。他猜測是1976年中科院羌塘科考時留下的。“有資料顯示,中科院曾在那里建立第30號營地,里面還有開槍驅趕狼群、用東大泉的水做飯等記錄。”

上世紀70年代,在總參測繪局的統一組織下,以蘭州、成都、新疆軍區測繪部隊為主,北京、武漢、昆明、福州等軍區測繪部隊配合支援,在青藏高原展開了一場為期5年的測繪會戰。大批懷揣從軍報國理想的人民子弟兵從內地奔赴高原,在裝備和補給極其落后的貧窮年代,忍受著高海拔、低氣壓、寒冷、大風以及隨時出沒的野獸等惡劣條件,終于在1975年底基本完成青藏高原測繪任務。他們默默無聞,足跡卻早已遍布四大無人區。期間,不少人民子弟兵獻出了年輕的生命。或許,除了他們的戰友和至親,鮮少有人記起那段可歌可泣的歲月里,黃土之下埋葬的錚錚鐵骨。

某天,老男孩在英雄測繪地致敬的視頻評論區,有了這樣一條留言。留言者是一名退伍老兵,四十多年前參與過無人區測繪,老男孩拍攝的影像,令老兵想起了自己當年的一位戰友。羌塘里有許多的湖,向陽湖、太陽湖、勝利湖、朝陽湖、迎春口等,這些富有年代特色的名字,都是當年的測繪隊起的。以人名命名的湖,十分罕見,確有一個,叫振泉湖——為了紀念在這里犧牲的22歲汽車兵李振泉。1974年,李振泉在無人區執行測繪運輸任務,車輛陷入一個湖泊,他不顧-30℃的嚴寒,奮戰了七個多小時搶救車輛,后不幸患上重感冒,很快轉為肺水腫,沒幾天便被奪去生命。

▲李振泉
聽聞李振泉事跡后,已經3年沒再進入無人區的曾明,帶著老兵的囑托,在并不適合高原穿越的10月初,深入昆侖山,歷經7天6夜,百余次陷車,穿越1426公里,完成了對英雄湖泊的探尋、致敬。

▲由于道路極其泥濘,最初兩天,隊伍每天的救援次數超過30次,且油耗驚人。圖為被泥土團團包裹的輪胎。曾明在振泉湖的南岸兜了許久,選了一塊離湖面十幾米高、面朝木孜塔格峰的半山臺地,將紀念碑立在那。“怎么漲水也不可能把它沖沒,而且視野很好,能看到整個振泉湖全貌。如果他的靈魂還在那的話。”在那片廣袤的英雄測繪地,依舊能見到滿山遍野當年測繪隊留下的三角定位的鐵架;路邊有輛廢棄破敗的車子,是不是李振泉奮力搶救過的那輛,已無從追溯;還有兩處木樁,圍著木樁有一圈明顯隆起的小土丘。曾明恭恭敬敬將木樁扶正、加固,掛上大昭寺的經幡,率眾人三鞠躬。


老男孩把整個振泉湖航拍、地拍,破舊的車子、三角定位鐵架等影像、圖片記錄發布后,不少人看得熱淚盈眶。仍記掛著這片土地的人,或許這里曾留下了他們的摯愛親朋,或許曾有過他們的熱血青春。

老兵回憶起當年測繪的日子——嗓子像塞了棉團無法喘氣,雙腿像灌了鉛水,平地走路也如同背著一袋面粉爬樓梯;沒有足夠的棉帳篷御寒,許多小組住的單帳篷,一頂帳篷就是一座冰窖;第二天起床,大頭鞋被冰土凍住拔不起來,保溫壺想喝口溫水,里邊全結成了冰塊。曾明問過老兵:“付出那么多,后悔嗎?”對方認真回道:“不,我為這段難得的人生經歷感到驕傲!”“我覺得我有義務讓更多人知道,有一群人在這里奉獻過,還有一個人在此犧牲。他們是為了子孫后代。”那些將生命留在這片土地的人,鋪就了一條英雄之路。若靈魂有光,他們已照亮后人。
2016年之前,曾明總想去證明什么,拼速度、拼技術、拼線路,或多或少帶著些“猖狂”的目的。行走N35之后,只剩一個簡單而純粹的追求——留下點珍貴影像就可以了。他想起自己最初愛上越野、長距離穿越,只是希望通過這項技能,幫助自己抵達世人難以到達的地方,一探那些靜候在歲月長河里歷史給出的謎題。如今,曾明癡迷西域歷史、文化、地理“研究”,繼《N35英雄之路》之后,陸續拍攝了《克里雅之魂》《羅布之魂》《守海之道》等紀錄片,許多中國社科院、清華大學的考古專業人士,需要引用塔漠、羅布泊現場照片時,都找過曾明。今年10月,他又系統穿越了一回瓜沙古道,發現一處類似唐代長亭驛的遺址,報給了瓜州的博物館。曾明調侃:“年紀大了,就愛解這些歷史給出的謎題,每當發現資料記載之外的一些東西,就好像離謎底又近了一步。”人跡罕至的大漠深處,曾明與哥們兒幾個,帳篷里喝著酒,旁邊是古長城,風一吹,恍如兩千年前的戍邊先人在耳邊訴說衷腸。酒過三巡,醉意朦朧中,回看滿地的箭頭、陶片,舊日邊關金戈鐵馬、烽火狼煙,氣吞萬里如虎景象,生動躍然眼前。